室外飞霜，屋内飘香。
泱泱将火急火燎赶做出来的饭菜一一端上桌，顾着客人，她还特意在小炉上温了一壶青梅酿。
果酒温淳，不似夕阳陈那般刚烈，入口绵软稠香，年末节气上喝一盏，既暖了身子还不醉人，妥帖的很。
经历了将将的谈话，阿元满脑子都是盲眼郎君耷拉着双睑一脸淡漠吐出的那句“一刀杀了教他们有情人天人永隔”，这种打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令阿元怕极了，饭桌上，她紧紧贴着泱泱，即便是斟酒夹菜也不肯分离片刻。
那位盲眼郎君真真是个金贵的主儿，唤做小鱼的少年郎前半程没吃一口菜，所有时间与精历几乎全都用在了侍奉他进食一事上。
侍奉……
这一词多用在主子与奴仆身上，而唤做小鱼的少年郎绝非奴仆，他待那位盲眼郎君更像是恭敬，一种发自肺腑的恭敬。
与这两个一举手皆是礼仪一投足具是风范的贵人同处一桌，阿元觉得不自在极了，好在这种不自在并没有维持多久。
炉上青梅酿将温未烫，半掩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敲响，紧接着传来一道嘶哑难听的嗓音，那嗓音的主人贴着门缝压声儿说：“主子，府中团圆宴要开了。”
是盲眼郎君家里的侍从，轻轻一句提醒，似催促，催他回府主事。
闻言，阿元不由松了一口气，而端坐在泱泱桌对案处的盲眼郎君，却像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于千百般不情愿中站起身。
他站起，没有立即告辞，而是对着半开的门缝伸出手，嗓音极其难听的侍者会意，推开房门走进室内，将一直暖在怀中的汤婆子双手奉至他掌心。
隔着一张窄窄的食案，盲眼郎君探身向前，将掌心汤婆子稳稳塞入坐于桌对案的泱泱怀里，泱泱有些错愕，但没推却。
“今日多谢姑娘收容，”他还没来得及喝炉上的青梅酿，便像是醉了，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着不常见的红晕，噙着一抹强扯出的笑盛情相邀，“盛安软香红土琳琅满目，尤其街头瓦砾场上，逢年过节更是热闹非凡，姑娘远道而来，必要一一见识过才不枉行此一遭，明儿大年初一，更岁交子，我带姑娘到磬书楼吃娇耳，吃完再上外头细细瞧一瞧这京都城的繁华消消食，可好？”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阿元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掐了一下泱泱的胳膊，无声暗示她拒绝。
一个有家室的郎君，当着妻弟的面邀约另一个女子，多荒唐，理智告诉泱泱该听阿元的才对，可不知为何，她一张嘴，道出的却是“好”字。
得了对方应承，盲眼郎君面上那一点因不得不赶回家中而涌起的失落感倏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有所期的喜悦，那抹强扯出来的笑容里，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笑意。
就在他转身携侍者离开之际，鬼使神差的，泱泱抱着汤婆子从座位上蹭的一下站起，腿腹推着凳脚往后走与地面磨蹭发出的轻响惊动了即将要离开的人，那人驻足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纵然知晓对方什么也瞧不见，泱泱还是莫名紧张了起来，她张张嘴，好一程子才出声道，“一口锅里吃饭的家人，难免都有个争执磕碰的时候，郎君家里既遣人来唤郎君回去围团圆宴，便是气消了，郎君也莫要把不开心的事再放心上了。”
他骗她说与家中起了争执被长辈赶了出来，拖沓至宫宴时分御前的人等不及寻来催促，她却只当是他的长辈唤他回家围团圆宴，他的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哄。
该怎么告诉她，此时此刻聚在家中擎等着他围团圆宴的，全都是表里不一的豺狼虎豹，而他真正的家人……只有她一个？
四年了，终于再一次和她同桌而食，这简短的半生，他好像总是在等她，先是等抱着乳娘牌位负气出走曲池的她，再是等同欢喜浪迹兰溪的她，而今又等被洮松掳去河西的她……
到底，次次都被他等到了。
“主子，耽搁不得了……”
嗓音喑哑粗糙的侍者顺着半开的门缝瞧了眼外头天色，压下心头不忍，躬身低低敦促。
盲眼郎君将自个儿从按耐不住想要冲过去抱住心爱姑娘的强烈欲望中拎出来，强撑着最后一分理智和清醒，温温和和应，“好。”
一字落地，他转身由侍者扶着出了门。
正是血气方刚之龄的儿郎，究竟要有多好的忍性儿和耐性儿，才能在面对从前耳鬓厮磨的卿卿爱卿时克制住亲近的贪念？
夙淮自视忍性儿与耐性儿都不差，可当听见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自个儿跟前温言软语的叮嘱自个儿“莫要把不开心的事再放心上了”，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力突然土崩瓦解。
在想要冲过去抱住心爱姑娘的强烈欲望冲出身体化为行动的前一刻，他丢盔弃甲，狼狈的、近乎逃窜般的逃出了这间小小的房子。
狭窄堂屋内，只剩下两个人时，阿元伸手一把夺过泱泱捧在怀里的汤婆子重重摔到食案上，“你知道那位郎君是什么人么，就要跟他出去，万一他明儿把你拐到外头卖给哪家糟老汉做小媳妇儿，或是卸了胳膊腿脚扔在朱雀长街上讨钱给他花，你怎么办？”
“我……”泱泱满面局促的捏了捏裙角，低下头不敢看怒气冲冲的阿元。
“那位盲眼郎君可不是个好人，光面里瞧着温文尔雅，实则杀气腾腾，”阿元抬手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脑门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颓丧语气问，“姑奶奶我都在桌子底下狠劲儿掐你了，你怎么还是答应了？”
“我知道不该答应，可是阿元我……”泱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怯怯说：“我就是控制不住的，想顺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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